译文 梁太清二年,大盗篡国,金陵沦陷。我于是逃入荒谷,这时公室私家均受其害,如同陷入泥途炭火。不想后来奉命由江陵出使西魏,却有去无归。可叹梁朝的中兴之道,竟消亡于承圣三年。我的心情遭遇,正如率部在都城亭内痛哭三日的罗宪,又如被囚于别馆三年的叔孙婼。按照天理,岁星循环事情当能好转,而梁的灭亡却物极不反。傅燮临危只悲叹身世,无处求生;袁安居安常念及王室,自然落泪。以往桓君山的有志于事业,杜元凯的生平意趣,都有著作自叙流传至今。以潘岳的文采而始述家风,陆机的辞赋而先陈世德。我庾信刚到头发斑白之岁,即遭遇国家丧乱,流亡远方异域,直到如今暮年。想起《燕歌》所咏的远别,悲伤难忍;与故国遗老相会,哭都嫌晚。想当初自己原想像南山玄豹畏雨那样藏而远害,却忽然被任命出使西魏,如同申包胥到了秦庭。以后又想像伯夷、叔齐那样逃至海滨躲避做官,结果却不得不失节仕周,终于食了周粟。如同孔嵩道宿下亭的旅途漂泊,梁鸿寄寓高桥的羁旅孤独。美妙的楚歌不是取乐的良方,清薄的鲁酒也失去了忘忧的作用。我只能追述往事,作成此赋,暂且用来记录肺腑之言。其中不乏有关自身的危苦之辞,但以悲哀国事为主。我年已高而归途遥远,这是什么人间世道啊!冯异将军一去,大树即见飘零。荆轲壮士不回,寒风倍感萧瑟。我怀着蔺相如持璧睨柱之志,却不料为不守信义之徒所欺;又想像毛遂横阶逼迫楚国签约合纵那样,却手捧珠盘而未能促其定盟。我只能像君子钟仪那样,做一个戴着南冠的楚囚;像行人季孙那样,留住在西河的别馆了。其悲痛惨烈,不减于申包胥求秦出兵时的叩头于地,头破脑碎;也不减于蔡威公国亡时的痛哭泪尽,继之以血。那故国钓台的移柳,自非困居玉门关的人可以望见;那华亭的鹤唳,难道是魂断河桥的人再能听到的吗!孙策开创基业统一江南三分天下,创业之始他的军队不过五百人;项籍率领江东子弟起兵,人员只有八千。这样就剖分山河,割据天下。哪里有号称百万的义师,竟一朝卷甲溃败,让作乱者肆意戮杀,如割草摧木一般?长江淮河失去了水岸的阻挡,军营壁垒缺少了藩篱的坚固,使得那些得逞一时的作乱者得以暗中勾结,那些持锄耰和棘矜的人得到乘虚而入的机会。莫不是江南一带的帝王之气,已经在三百年间终止了吗!于此可知并吞天下,最终不免于秦王子婴在轵道旁投降的灾难;统一车轨和文字,最终也救不了晋怀、愍二帝被害于平阳的祸患。呜呼!山岳崩塌,既已经历国家危亡的厄运;春秋更替,必然会有背井离乡的悲哀。天意人事,真可以令人凄怆伤心的啊!何况又舟船无路,银河不是乘筏驾船所能上达;风狂道阻,海中的蓬莱仙山也无可以到达的希望。因踬者欲表达自己的肺腑之言,操劳者须歌咏自己所经历的事。我写此赋,纵然陆机听了拍掌而已,也心甘情愿;张衡见了将轻视它,本是理所当然的。
我祖先在周朝掌管粮库,因有功而被赐姓;又因论道治国辅佐汉朝而晋升。庾氏秉承了嵩华玉石的温润特性,又被黄河洛水所滋养。在颍川住了两代后发生永嘉之乱,中原沦陷无主,百姓靠在墙壁上绝望等死,而路上豺狼虎豹交错纵横。晋宗室五王南渡长江,元帝于扬州践位。扬州建国之时,庾氏先祖也随着南迁。庾琛受封被赏赐土地,从宋玉旧宅搬到了临江王共敖的府邸。宋齐年间政权更迭,百姓惶惶不可终日。庾氏始终保持着正直的家风,保持忠孝节义的准则。庾家人事君义烈有方,始终忠孝相传。有人在新野给他们盖庙立祠,百姓在河南为他们立碑纪念。祖父庾易隐居于市,虽处阶庭之中,但与空谷无异,门巷前有蒲轮车来相招。他们在院子里的大树下高谈阔论,兴之所至舞文弄墨吟诗作赋。庾家后继有人:父亲庾肩吾文辞为东宫之冠,为大江南北行为楷模。但他生不逢时,既受到小人的怨恨攻击,也不讨当权者的欢心。
我十五岁就参加了朝廷招考,担任东宫讲读,后来还当过尚书郎、东宫学士,是太子的贴身秘书,管理太子的学习与生活。我见识浅陋,忝居高位,诚惶诚恐。池塘水净,环境清幽,陪太子学习韬略,听曲观舞,拜会朝廷前辈文官武将。在练兵场上挥动令旗,指挥千军操练阵型;还帮助朝廷平定了水匪,活捉了匪首。
当时朝廷上下同心和舟共济,人民安居乐业,经常参加娱乐活动。朝野欢娱,池台钟鼓,物质豪华,又重教育。皇家花园连着海陵产粮区,沿着淮河修筑长堤。国土往东南方向开拓,幅员辽阔。各地盛产柑橘,从江淮到岭南处处可见竹海。西南小国纷纷臣服,进贡献宝。全国吴歌楚舞,一片升平。就像草木遇阳春,鱼龙逢风雨。近五十年没有激烈战事和政局动荡,而有和平强势的外交,军队无仗可打,将帅久疏战阵。岂知群山笼罩了阴霾,江湖涌动着暗潮,各地纷纷酝酿起义。
梁武帝带领文人删诗书,定礼乐;在重云殿亲自开讲,主讲佛学。多年的和平使军心懈怠,各处城防松弛;刀枪入库,马放南山。官员把打仗当作儿戏,以清谈作为升官进爵的阶梯。在渍水里乘坐胶船,用朽烂的绳索驾驭奔马。百姓遭殃,官员也没什么好下场。簸箕筛子不可能滤净水里的盐分,阿胶不能止住黄河的浑浊。然后鲂鱼尾巴变红,四郊布满军队的营垒。江上的鱼鹰,田野里的野鸡都跑到都城宫殿里来叫唤。湛庐剑会离开国都,艅艎也会失事沉水。辛有到伊川没有摆脱掉戎人,百年后就会成为戎人的地盘。
奸逆侯景嚣张狂妄,目中无人,见风使舵,无信无义。大害就像鲸鲵,小害就像枭獍。凭他牛羊一样的一身蛮力,放纵他卑贱狡猾的野性;不是玉烛能调教得成的,也不是璇玑能纠正得了的。什么也纠正不了侯景的狡诈阴险。正值这边天下太平,梁朝想对外扩张势力。侯景炫耀他西域老家的特产,朝廷竟然用他进献的琉璃杯饮酒,观赏他进献的虎豹之皮。豺狼悄悄磨厉自己的牙,虺蛇在汇聚自己的毒液。他轻视九鼎,想着篡权夺位。
开始是皇子萧正德勾结侯景作乱,朝廷又让内奸掌握军权。萧正德当政又被赶下台,随后传言不密事情败露。侯景是个贼配军,是侥幸没被关进大牢的山头草寇,得势的狄泉苍鸟,横江的困兽。地上石鼓鸣响,天上太白星进入昴宿,宫禁中竟出现龙吟麟斗。
这些凶残狡黠狂妄嚣张之人,蹂躏了整个都城。他们像股来自狼望的阴云惨雾笼罩着都城,又像起自卢山的沙尘浊流弥漫了江南;用着梁朝发的粮饷服装兵器,竟打到梁朝都城来闹事。叛军包围了京城,天子不能上朝议政,守城将士在楼门观抵挡长戟,承受如蝗之箭。最终天子被困台城,惨遭杀害,没有官守奔问,武器成为摆设。就算陶侃、顾荣这样的人再生也没有用。
将军战死沙场,台城之围解不开。城内物资匮乏,人心惶惶斗志丧失,内外消息断绝。援军四分五裂,战旗低垂,旷野上车辙凌乱,散落着翻倒的战车和兵士的尸体,失去主人的战马在徘徊。虽有猛士环城巡视,谋臣却已无计可施。可惜援军人多的优势像王莽军一样完全得不到发挥,以致五郡三州皇家父子兄弟悲哀离别。
护军韦粲忠心无畏,慷慨死节;三代都是将领,终于到此为止。济阳江家三兄弟军阶都不高,但忠义可嘉。主上受辱他们英勇赴死,留得身后名声;叛军归还他们的遗体,三军悲声大作。尚书羊侃辅助太子的长子负责台城防卫,善用计谋,能化解云梯地道等攻城招数,有齐将田单守城的手段,可惜他忽然病逝,梁朝的希望之光也随之消失,大势已去也。
柳仲礼胆气豪壮,勇武过人,统领各路援军,身先士卒。经过激烈的厮杀,最终头盔掉落被敌兵捡去,马窟填满了阵亡战士的尸体。他也受了重伤,伤势多次反复,没能解救得了台城之围。那些投靠叛军的奴才,狗仗人势,欺压百姓,无数血肉之躯倒在锋镝之下,鲜血流满了广袤的原野。梁军弱叛军强,城池孤立士气低沉。在凄清寒冷的冬夜里,守城士兵们饥寒交迫,看到城下烤火吃肉吹胡笳的叛军,情不自禁涌出伤心之泪。孙策占领神亭曾丢失铁戟,也曾在横江附近被冷箭所伤,弃马而还。梁军就像在天昏地暗的巨鹿长平战场上的秦赵军队一样惨败。
于是桂林长洲等皇城宫苑被叛军劫掠一空,只剩下鸟兽出没其间。到处都是悬浮着的污血浊泪,墋黩垃圾。原来万人景仰的梁武帝竟沦为阶下囚,没有了无微不至的照顾服侍,命运转换真有天地之别啊。当年周平王东迁以避戎人主要依靠同宗晋文侯、郑武公的帮助护卫,而这时梁朝几个王子离心离德互相倾轧。他们不救建邺,就是想保存实力等待大变故,好去争夺皇位。赵武灵王和楚成王,青年时期都是英明睿智功业卓著,但晚年没处理好家庭关系,很悲惨地死于儿子之手,一世英名毁于一旦。于是像齐庄公被杀后,丧车停在远离祖庙的地方;像齐闵王遭淖齿杀害后,被抽了筋悬于东庙。陷于叛国的阴谋,臣子只能效法申包胥作秦庭之哭。
我伪造过关文书冒充出使的人才通过叛军的关卡,在路上遇到各种猜疑与盘查,在陆路上乘白马赶青骡前进不了,只能乘船走水路投奔江陵。在路上遇到叛军沿江而上袭郢州,排出青龙飞燕似的舰阵船楼。梁朝派出大将王僧辩、胡僧佑抵挡叛军。叛军火舰攻城,风向不对反烧自己,船着箭而偏,恢复平衡而逃走。很多人翻船溺死。我乘坐的小船为了躲避战事,经常在江边找地方停泊,到了湘汉分野之处的江陵,仍眷顾旧国旧都。
就像项羽在阴陵迷路,有船在乌江而不能渡。只见江河里插满了栅栏,工事里冒着黑烟。战乱中村镇里难觅人踪,人找不到栖身之处而流离失所。但坚信江陵雄兵能够扫荡妖氛,澄清寰宇。走过淮海地区,绕了三千余里。就像伍子胥逃亡在溧阳要饭,慌不择路被船夫藏进芦苇荡躲过追兵。闯过多条大江大河,濒临绝境十多次。到达江陵又感叹天保未定,忧心忡忡。自己本性不适应官场的礼仪,且并不热衷于仕途。先是担任御史中丞,后来又任右卫将军。
像司马迁一样,我在江陵接受父亲的临终遗训。我几代祖先都德行无亏问心无愧,而我被拘后被迫事周开始衰落。只能在凄风苦雨的夜晚抚琴而歌,用乐声追忆逝去的亲人。走入弯曲的小道,关上野草中的柴扉。在滚滚浊流中要像屈原那样洁身自好,不能像诸葛恪那样锋芒毕露。
此时西楚霸王萧绎,剑指繁阳恶鬼侯景,梁军选择金匮玉堂这样的吉日出兵作战,江陵水军舰队豪华气派。举行气壮山河的誓师大会,大军乘船渡江时战船似有黄龙托负,海潮迎舰队,江萍送霸王。军队在石城驻扎,船舰在淮泗停泊,声势浩大。陈霸先像郑伯一样前驱,王僧辩像荀罃那样晚到,两路合击叛军。敌军巢穴被攻破,树倒猢狲散,四处逃窜。像在驹门埋长狄人,在中冀斩蚩尤那样,贼酋被燃腹作为油灯,漆头作为饮器。侯景这个丧门星终于落地。可惜昔日繁华的都城变为一片废墟,狐兔鸟兽出没,百姓死伤累累,活着也流离失所,心形殄瘁。
看那博望苑、玄圃这些东宫花园里,月榭上月光如水,风台上清风送音,曲池波纹淡淡,松柏又添年轮。想那皇宫内兵马进驻,倚弓系马,仁寿殿明镜白白悬挂,爱书的皇帝连书都没得陪葬。太子立德立言,谋略过人,谦恭有礼,声音超出言辞所表达的,道行高于河上公。只是没有仙翁浮丘公指路,也没有跟乐师旷论道。危难时把爱子托付别人,哪管得了死后谁能去西陵祭拜?并不是没有愿意献身的忠勇之士,无奈叛徒顽匪还掌握着天子兵权。
王司徒风度儒雅,光明磊落,好比狐偃劝晋文公勤王,横刀立马,击鼓催军掩杀叛匪。平叛的功劳,强于杜元凯;王室的砥柱,深于温太真。为人做事就像全节那个地名,可惜结局像枉人那个山名。像文种被勾践所杀,像李斯父子同被戮。萧纶大败侯景,甚有声望,以前曾用箭射水神,用鞭抽山灵,因此山熊咬他的战马,风浪掀翻他的船只。梁武帝八个儿子虽有帝王之尊,但时运寿命却都不强。
梁元帝消灭凶魔平定叛乱,洗雪耻辱,离开府邸去继承兄长之位。登基伊始,恢复梁朝旧制威严,矫正涣散颓败的官风民风。但为人猜忌刻薄,文过饰非,弄得人人自危,导致社会基础动摇不定,宏伟蓝图成了废纸一张。西有西魏,北有北齐,外交上陷于困境。又像项羽那样贪恋故土偏居一隅,而不能像泰伯那样勇于开创新局面。家族内乱愈演愈烈,闹得一塌糊涂,大臣们对于朝政也没什么好主张,定都江陵也被证明选择错误。对于五难没有深入思虑,先自擅其能,登危险之地阳城去避险,躺在砥柱之上求平安,言语尖酸刻薄,心胸狭隘,薄情寡恩,起初朝廷危难居然无动于衷,坐观成败。而江陵却偏于一隅,是弹丸之地。当时百姓怨声载道,盟友也感到心寒。难道精卫真能填海,愚公真能移山?而白天沴气漂浮,晚上妖精到处晃荡,赤乌云团围绕太阳飞动三天,轸宿内出现了浓厚的苍云。就像越灭吴,秦破郢,西魏军最终攻破了梁国。
就如周郑交恶,秦楚结怨,梁元帝众叛亲离,士气不振,出师不利。而西魏兵强势盛,强大战车进攻城门。虽说“楚虽三户,亡秦必楚”,但梁军兵力单薄,箭射不退敌人,气势也镇不住敌军。这之前我离国使北,辞别洞庭湖和涔阳浦。当时大火烧了旗帜,出现贞风害蛊现象,全部烧掉十多万藏书,在石柱上折断龙纹宝剑,中兴大业灰飞烟灭。再回首下江长林,看看旧日城防,可是已不见烧牛之兵。国破之时,人们就像章曼支、宫之奇那样纷纷逃离,河未结冰就要渡马,天色未亮就要过关。忠臣粉身碎骨,君子忍气吞声。章华宫就在望祭之所云梦那伪游之地。将士被杀被俘,百姓遭受屠戮。天悲地惨啊,盛夏下霜雪,井泉出沸水,杞妇痛哭,湘妃流泪。
江陵囚徒们被赶往长安,经过秦人投毒的泾河,走过赵国井陉的崇山峻岭,五里一短亭,十里一长亭,饿了抓蛰燕等野生动物充饥,晚上跟着萤火微光摸索前行,走到水是黑的泥是青的秦中关上。感到天旋地转,脑子一片空白。淄和渑的差别界限荡然无存,王公贵妇和士卒下人都只剩下生存活命的卑微乞求。秦地大雪纷飞暗如沙,冰横江上好似岸。他们的遭遇远比陆机、王粲的经历惨痛得多,依稀听到当年陇水的涛声,关山的抽泣。就如汉军在万里之遥的车师国交河城作战,他们的妻子在老家清波的茅屋里艰难度日,无数家庭妻离子散,有的成为了望夫石、望子石;又如武臣才人嫁给下人后思忆代郡,清河公主流落民间吃尽苦头。栩扬亭曾写离别赋,临江王也有愁思歌。我也是漂泊异乡,亡命天涯,班超活着盼望返乡,温序死后还思归家,可叹李陵北飞双凫永远离去,苏武的南飞雁也希望成空。
江陵陷落乃是金陵之祸的开始,表明看来祸患是外部入侵叛乱所造成,其实主因还是王室的内乱内耗。拨乱反正中兴国家的君主无人祭祀,伯伯叔叔一起被侄子杀戮,荆山之玉碎,隋侯之珠死,精英损失殆尽,死难者壮志未酬,阴魂不散,依然在故土上空游荡。大梁迁徙于丰,楚地沦丧于秦,没有梁的覆亡,哪来西魏及北周和南陈的兴盛。就像有妫的后代最终取得姜齐那样,夺取了我梁朝皇位。天地的生养之德叫施生,圣人的大宝才真正叫位。起用无赖子弟断送了大好河山,可惜天下一家的盛景遭到内乱而烟消云散。天帝在酒宴上喝醉了吧,把鹑首两星宿给了秦人。
天道的回旋变幻,包含了生民命运的荣辱沉浮。我祖先曾在西晋为官,后南渡到江陵一带繁衍生息。到我这里已历经七代,却遭遇时变又举家北迁,携老入关,侍奉多年。历尽悲欢离合,不必尤人怨天。家族草木零落,自己却岿然独存。时到年底,新年快要来临,还有很多烦恼艰辛,耗费着憔悴不堪的心力。整天出入宫廷周旋豪门,也经常到城外赏景踏青。大将军幕府的上宾,丞相平津侯的待士,出入钟鸣鼎食之家,往来弦歌纷扬之地。岂知我曾是梁朝的右卫将军,思归的不仅仅是皇室子弟啊!
注释哀江南:语出《楚辞·招魂》“魂兮归来哀江南”句,梁武帝定都建业,梁元帝定都江陵,二者都属于战国时的楚地,作者借此语哀悼故国梁朝的覆亡。粤:发语辞。戊辰:指梁武帝太清二年(548)。建亥之月:阴历十月。大盗:窃国篡位者,这里指侯景。移国:篡国。《后汉书·光武帝纪》:“炎正中微,大盗移国。”金陵:即建邺,今南京市,梁国都。《南史·梁武帝纪》:“太清二年八月戊戌,侯景举兵反。十月,……至建邺。”窜:逃匿。荒谷:《左传》杜预注:“荒谷,楚地。”此指江陵(今湖北江陵县,古楚地)。《北史·庾信传》:“侯景作乱,梁简文帝命信率宫中文武千余人营于朱雀航。及景至,信以众先退。台城陷后,信奔于江陵。”公私:公室和私家。涂炭:指陷于泥涂炭火。《尚书》:“有夏昏德,民坠涂炭。”华阳:华山之南。阳,山南。此指江陵。奔命:奉命奔走。梁元帝承圣三年(554),庾信奉命由江陵出使西魏,十一月,江陵被西魏攻陷,庾信于是留在长安未归。中兴:指梁元帝于承圣元年(552)平定侯景之乱,即位江陵。道销:中兴之道销亡。甲戌:指承圣三年(554)。《南史·元帝纪》:“承圣三年,魏使于谨来攻。……十一月,魏军至栅下,帝见执。魏人戕帝。”“三日”二句:《晋书·罗宪传》:“魏之伐蜀,宪守永安城。及成都败,知刘禅降,乃率所部临于都亭三日。”另据《左传·昭公二十三年》记载:“晋人来讨,叔孙婼如晋,晋人执之,……乃馆诸于箕。”临,《左传》杜注:“哭也。”都亭,都城亭阁。天道:天理。周星:即岁星,也称太岁,木星,因其一十二年绕天一周,故名。物极不反:指梁朝就此一蹶不振、再难恢复。傅燮:字南容,东汉末年人。无处求生:据《后汉书·傅燮传》记载,傅燮任汉阳太守,王国、韩遂等率兵攻城,城中兵少粮乏,他的儿子劝他弃城归乡,傅燮慨叹说:“汝知吾必死耶!……世乱不能养浩然之志,食禄又欲避其难乎?吾行何之,必死于此!”于是命令左右进兵,临阵战死。袁安:字邵公,后汉时人。自然流涕:《后汉书·袁安传》:“安为司徒,以天子幼弱,外戚擅权,每朝会进见及与公卿言国家事,未尝不噫呜流涕。”桓君山:即桓谭,字君山,后汉时人。著《新论》二十九篇。志事:一作“志士”。杜元凯:即杜预,字元凯,晋代人,有《春秋经传集解》。书的序里说:“少而好学,在官则观于吏治,在家则滋味典籍。”自序:古人著书往往有自序记述身世和写作旨意。桓谭《新论》自序今已散佚。潘岳:字安仁,晋代诗人。始述家风:潘岳有《家风诗》,自述家族风尚。陆机:字士衡,晋代诗人。先陈世德:陆机有《祖德赋》《述先赋》,又有《文赋》:“咏世德之骏烈。”二毛:指头发有黑白二色。丧乱:指侯景之乱和江陵沦陷被留西魏。当时庾信年四十左右。藐是:一作“狼狈”。藐,远。暮齿:暮年。燕歌:指乐府《燕歌行》。《乐府诗集》引《广题》说:“燕,地名也,言良人从役于燕而为此曲。”《北史·王褒传》:“褒作《燕歌》,妙尽塞北苦寒之言。元帝及诸文士和之,而竞为凄切。”今《庾子山集》中亦有此作。楚老:代指故国父老。旧说引《汉书·龚胜传》,说楚人龚胜于王莽时不愿“一身事二姓”,“遂不复开口饮食,积十四日死”。庾信世居楚地,所以引用此事来深惭他自己为两位君主效命。泣将何及:《后汉书·逸民传》:“桓帝世党锢事起,守外黄令陈留张升去官归乡里,道逢友人,共班草而言。……因相抱而泣。老父趋而过之,植其杖,太息言曰:‘吁!二大夫何泣之悲也,夫龙不隐鳞,凤不藏羽,网罗高悬,去将安所?虽泣何及乎!’”南山之雨:《列女传·贤明传》:“妾闻南山有玄豹,雾雨七日而不下食者,何也?欲以泽其毛而成文章,故藏而远害。”一说以山高在阳喻君主,指迫于君命不敢不使魏。践秦庭:《左传·定公四年》:“申包胥如秦乞师,……立依于庭墙而哭,日夜不绝声,……七日,……秦师乃出。”此喻出使求和救急。“让东海”二句:据《史记·伯夷列传》记载,孤竹君之子伯夷、叔齐因相互推让君位,先后逃至海滨。武王灭纣,他们二人认为那是不义,于是不食周栗,饿死于首阳山。这两句是说他原本以谦让为怀,却不能如伯夷、叔齐那样殉义。一说“让东海”句引用《史记·齐太公世家》中记载,齐康公十九年(前385年)“田常曾孙田和始为诸侯,迁康公海滨”一事,指魏、周换代。下亭:《后汉书·范式传》载孔嵩应召入京,在下亭的道路旁过夜时,马匹被盗。高桥:一作“皋桥”。《后汉书·梁鸿传》:梁鸿“至吴,依大家臯伯通,居庑下。”臯家傍桥,在今江苏苏州阊门内。此谓旅途劳顿。楚歌:楚地民歌。《汉书·高帝纪》:“帝谓戚夫人曰:‘为我楚舞,吾为若楚歌。’”鲁酒:鲁地之酒。许慎《淮南子注》:“楚会诸侯,鲁、赵俱献酒于楚王,鲁酒薄而赵酒厚。楚之主酒吏求酒于赵,赵弗与。吏怒,乃以赵厚酒易鲁薄酒。奏之楚王,以赵酒薄,故围邯郸也。”记言:《汉书·艺文志》:“古之王者,世有史官,左史记言,右史记事。”据此可知庾信写这篇文章,不只是慨叹身世,也是兼记历史。“不无”二句:语出嵇康《琴赋》序:“称其材干,则以危苦为上:赋其声音,则以悲哀为主。”日暮涂远:指年岁已老而离乡路远。《吴越春秋》:“子胥谢申包胥曰:‘吾日暮途远,吾故倒行而逆施之。’”涂,同“途”。远,一作“穷”。人间何世:《庄子》有《人间世》篇。王先谦《集解》:“人间世,谓当世也。”此感慨年老世变。“将军”二句:《后汉书·冯异传》:“每所止舍,诸将并坐论功,异常独屏树下,军中号曰‘大树将军’。”这里是作者以冯异自喻,说他离开国家,梁朝沦亡。壮士:指荆轲。《战国策·燕策》记太子丹送荆轲易水上,“高渐离击筑,荆轲和而歌,……曰:‘风萧萧兮易水寒,壮士一去兮不复还!’”这两句是说他出使西魏,一去不归。荆璧:即和氏璧,因楚人和氏在楚山挖得而名。睨:斜视。连城:相连之城。此典出《史记·廉颇蔺相如列传》:“赵惠文王时,得楚和氏璧。秦昭王闻之,使之遗赵书,愿以十五城请易璧。……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。……相如视秦王无意偿赵城,……因持璧却立,倚柱,怒发上冲冠,谓秦王曰:‘……大王必欲急臣,臣头今与璧俱碎于柱矣!’……秦王恐其破璧,乃辞谢固请,召有司案图,指从此以往十五都予赵。……相如度秦王虽斋,决负约不偿城,乃使其从者衣褐,怀其璧,从径道亡,归璧于赵。”此指作者出使西魏被骗。载书:盟书。珠盘:诸侯盟誓所用器皿。《周礼·天官·冢宰》:“若合诸侯,则共珠盘玉敦。”郑玄注:“合诸侯者必割牛耳,取其血歃之以盟。珠盘以盛牛耳。”此用毛遂之典。《史记·平原君列传》:“平原君与楚合纵,言其利害,日出而言之,日中不决。毛遂按剑历阶而上,……谓楚王之左右曰:‘取鸡狗马之血来!’毛遂奉铜盘而进之,……于是定纵。”这里是说他出使西魏,未能缔约,梁朝反遭攻打。“钟仪”二句:《左传·成公七年》:“楚子重伐郑。……囚郧公钟仪,献诸晋。……晋人以钟仪归,囚诸军府。”九年,“晋侯观于军府,见钟仪问之曰:‘南冠而絷者谁也?’有司对曰:‘郑人所献楚囚也。’……使与之琴,操南音,……文子曰:‘楚囚,君子也。’”此作者以钟仪自比,说他原本是楚人,却羁留在魏、周一带,类似于“南冠之囚”。季孙:春秋时鲁国大夫。行人:掌朝觐聘问的官员。西河:今陕西省东部。《左传·昭公十三年》记载,“诸侯盟于平丘,邾、莒告鲁朝夕伐之,因无力向晋进贡。晋遂执季孙。后欲释之,季孙不肯归。”叔鱼就威胁说:“……鲋也闻诸吏将为子除馆于西河,其若之何?季孙惧,乃归鲁。”此作者自比季孙,但稍微改变了原意,说他被留在异国他乡,难以回归。申包胥:春秋时楚国大夫。顿地:叩头至地。事见《左传·定公四年》,吴国伐楚国,申包胥到秦国求救兵,“立依于庭墙而哭,日夜不绝声,勺饮不入口。七日,秦哀公为之赋《无衣》,九顿首而坐。秦师乃出”。此二句是说作者曾为救梁国竭尽心力。“蔡威公”二句:刘向《说苑》:“蔡威公闭门而泣,三日三夜,泣尽而继之以血,曰:‘吾国且亡。”此谓作者对梁国灭亡深感悲痛。钓台:在武昌。此代指南方故土。移柳:据《晋书·陶侃传》,陶侃镇守武昌时,曾命令各军营种植柳树。玉关:玉门关,在今甘肃敦煌县西。此代指北地。此谓滞留北地的人是再也见不到南方故土的柳树。华亭:在今上海市松江县,晋代陆机兄弟曾共游于此十余年。河桥:在今河南孟县,陆机在此兵败被诛。《世说新语·尤悔》:“陆平原河桥败,为卢志所谗,被诛。临刑叹曰:‘欲闻华亭鹤唳,可复得乎!’”这两句是说故乡鸟鸣已非身处异地的人所能听到。孙策:字伯符,三国时吴郡富春(今浙江富阳)人。先以数百人依附袁术,后平定江东,建立吴国。三分:指魏、蜀、吴三分天下。一旅:五百人。《三国志·吴志·陆逊传》:“逊上疏曰,昔桓王(孙策谥号长沙桓王)创基,兵不一旅,而开大业。”项籍:字羽,下相(今江苏宿迁西南)人。江东:长江南岸南京一带地区。《史记·项羽本纪》记载项羽兵败乌江,笑着对亭长说:“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,今无一人还。”“遂乃”二句:原本出自贾谊《过秦论》:“宰割天下,分裂山河。”百万义师:指平定侯景之乱的梁朝大军。卷甲:卷敛衣甲而逃。芟夷:删削除灭。据《南史·侯景传》载,侯景造反,梁将王质率兵三千无故自退,谢禧弃白下城逃走,援兵至北岸,号称百万,后来全都败走。另外,侯景曾告戒诸将说:“破城邑净杀却,使天下知吾威名。”江淮:指长江、淮河。涯岸:水边河岸。亭壁:指军中壁垒。藩篱:竹木所编屏障。头会箕敛:《汉书·陈余传》:“头会箕敛以供军费。”服虔注:“吏到其家,以人头数出谷,以箕敛之。”合从缔交:贾谊《过秦论》:“合从缔交,相与为一。”原为战国时六国联合抗秦的一种谋略,这里指起事者们彼此串联,相互勾结。锄耰(yōu):简陋的农具。棘矜:低劣的兵器。贾谊《过秦论》:“锄耰棘矜,不敌于钩戟长铩也。”因利乘便:《过秦论》:“因利乘便,以宰割天下。”此指陈霸先乘梁朝衰乱,取而代之。江表:江外,长江以南。王气:古时人们认为天子所在地有祥云王气笼罩。三百年:指从孙权称帝江南,历东晋、宋、齐、梁四代,前后约三百年的时间。六合:指天地四方。贾谊《过秦论》:“吞二周而亡诸侯,履至尊而制六合。”轵道之灾:《史记·高祖本纪》记汉高祖入关:“秦王子婴素车白马,……降轵道旁。”轵道,在今陕西咸阳市西北。混一车书:指统一天下。《礼记·中庸》:“今天下车同轨,书同文,行同伦。”平阳之祸:据《晋书·孝怀帝本纪》,永嘉五年(311)刘聪攻陷洛阳,迁晋怀帝于平阳。永嘉七年(313),怀帝被害。又《孝愍帝本纪》记载,晋愍帝建兴四年(316)刘曜攻陷长安,迁愍帝于平阳。建兴五年(317),愍帝遇害。平阳,在今山西临汾县。“山岳”二句:《国语·周语》:“山崩川竭,亡之征也。”春秋迭代:比喻梁、陈两朝更替。去故:离别故国。凄怆伤心:阮籍《咏怀八十二首》其九:“素质游商声,凄怆伤我心。”楫:船桨。星汉:银河。槎:竹筏木排。张华《博物志》:“旧说云,天河与海通。近世有人居海渚者,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。”飙:暴风。蓬莱:传说中的三座神山之一。无可到之期:《汉书·郊祀志》:“自威宣、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、方丈、瀛洲。此三神山者,其传在勃海中,……未至,望之如云;及到,三神山反居水下。临之,患且至,则风辄引船而去,终莫能至云。”穷者:指仕途困踬的人。达:表达。《晋书·王隐传》:“隐曰:盖古人遭时则以功达其道,不遇则以言达其才。”何休《公羊传解诂》:“饥者歌其食,劳者歌其事。”此说明作者作赋是有感而发。陆士衡:陆机字士衡。抚掌:拍手。《晋书·左思传》记载,左思作《三都赋》,“初陆机入洛,欲为此赋。闻思作之,抚掌而笑,与弟云书曰:‘此间有伧父作《三都赋》。须其成,当以复酒甕耳。’及思赋出,机绝叹伏,以为不能加也,遂辍笔焉。”此谓作者写这篇文章以后即使受人嘲笑,也心甘情愿。张平子:张衡字平子。陋:轻视。《艺文类聚》:“昔班固观世祖迁都于洛邑,惧将必逾溢制度,不能遵先圣之正法也。故假西都宾,盛称长安旧制,有陋洛邑之议,而为东都主人折礼衷以答之。张平子薄而陋之,故更造焉。”此谓此赋就算为人轻视,也是理所当然的。
译文
梁太清二年,大盗篡国,金陵沦陷。我于是逃入荒谷,这时公室私家均受其害,如同陷入泥途炭火。不想后来奉命由江陵出使西魏,却有去无归。可叹梁朝的中兴之道,竟消亡于承圣三年。我的心情遭遇,正如率部在都城亭内痛哭三日的罗宪,又如被囚于别馆三年的叔孙婼。按照天理,岁星循环事情当能好转,而梁的灭亡却物极不反。傅燮临危只悲叹身世,无处求生;袁安居安常念及王室,自然落泪。以往桓君山的有志于事业,杜元凯的生平意趣,都有著作自叙流传至今。以潘岳的文采而始述家风,陆机的辞赋而先陈世德。我庾信刚到头发斑白之岁,即遭遇国家丧乱,流亡远方异域,直到如今暮年。想起《燕歌》所咏的远别,悲伤难忍;与故国遗老相会,哭都嫌晚。想当初自己原想像南山玄豹畏雨那样藏而远害,却忽然被任命出使西魏,如同申包胥到了秦庭。以后又想像伯夷、叔齐那样逃至海滨躲避做官,结果却不得不失节仕周,终于食了周粟。如同孔嵩道宿下亭的旅途漂泊,梁鸿寄寓高桥的羁旅孤独。美妙的楚歌不是取乐的良方,清薄的鲁酒也失去了忘忧的作用。我只能追述往事,作成此赋,暂且用来记录肺腑之言。其中不乏有关自身的危苦之辞,但以悲哀国事为主。我年已高而归途遥远,这是什么人间世道啊!冯异将军一去,大树即见飘零。荆轲壮士不回,寒风倍感萧瑟。我怀着蔺相如持璧睨柱之志,却不料为不守信义之徒所欺;又想像毛遂横阶逼迫楚国签约合纵那样,却手捧珠盘而未能促其定盟。我只能像君子钟仪那样,做一个戴着南冠的楚囚;像行人季孙那样,留住在西河的别馆了。其悲痛惨烈,不减于申包胥求秦出兵时的叩头于地,头破脑碎;也不减于蔡威公国亡时的痛哭泪尽,继之以血。那故国钓台的移柳,自非困居玉门关的人可以望见;那华亭的鹤唳,难道是魂断河桥的人再能听到的吗!孙策开创基业统一江南三分天下,创业之始他的军队不过五百人;项籍率领江东子弟起兵,人员只有八千。这样就剖分山河,割据天下。哪里有号称百万的义师,竟一朝卷甲溃败,让作乱者肆意戮杀,如割草摧木一般?长江淮河失去了水岸的阻挡,军营壁垒缺少了藩篱的坚固,使得那些得逞一时的作乱者得以暗中勾结,那些持锄耰和棘矜的人得到乘虚而入的机会。莫不是江南一带的帝王之气,已经在三百年间终止了吗!于此可知并吞天下,最终不免于秦王子婴在轵道旁投降的灾难;统一车轨和文字,最终也救不了晋怀、愍二帝被害于平阳的祸患。呜呼!山岳崩塌,既已经历国家危亡的厄运;春秋更替,必然会有背井离乡的悲哀。天意人事,真可以令人凄怆伤心的啊!何况又舟船无路,银河不是乘筏驾船所能上达;风狂道阻,海中的蓬莱仙山也无可以到达的希望。因踬者欲表达自己的肺腑之言,操劳者须歌咏自己所经历的事。我写此赋,纵然陆机听了拍掌而已,也心甘情愿;张衡见了将轻视它,本是理所当然的。
我祖先在周朝掌管粮库,因有功而被赐姓;又因论道治国辅佐汉朝而晋升。庾氏秉承了嵩华玉石的温润特性,又被黄河洛水所滋养。在颍川住了两代后发生永嘉之乱,中原沦陷无主,百姓靠在墙壁上绝望等死,而路上豺狼虎豹交错纵横。晋宗室五王南渡长江,元帝于扬州践位。扬州建国之时,庾氏先祖也随着南迁。庾琛受封被赏赐土地,从宋玉旧宅搬到了临江王共敖的府邸。宋齐年间政权更迭,百姓惶惶不可终日。庾氏始终保持着正直的家风,保持忠孝节义的准则。庾家人事君义烈有方,始终忠孝相传。有人在新野给他们盖庙立祠,百姓在河南为他们立碑纪念。祖父庾易隐居于市,虽处阶庭之中,但与空谷无异,门巷前有蒲轮车来相招。他们在院子里的大树下高谈阔论,兴之所至舞文弄墨吟诗作赋。庾家后继有人:父亲庾肩吾文辞为东宫之冠,为大江南北行为楷模。但他生不逢时,既受到小人的怨恨攻击,也不讨当权者的欢心。
我十五岁就参加了朝廷招考,担任东宫讲读,后来还当过尚书郎、东宫学士,是太子的贴身秘书,管理太子的学习与生活。我见识浅陋,忝居高位,诚惶诚恐。池塘水净,环境清幽,陪太子学习韬略,听曲观舞,拜会朝廷前辈文官武将。在练兵场上挥动令旗,指挥千军操练阵型;还帮助朝廷平定了水匪,活捉了匪首。
当时朝廷上下同心和舟共济,人民安居乐业,经常参加娱乐活动。朝野欢娱,池台钟鼓,物质豪华,又重教育。皇家花园连着海陵产粮区,沿着淮河修筑长堤。国土往东南方向开拓,幅员辽阔。各地盛产柑橘,从江淮到岭南处处可见竹海。西南小国纷纷臣服,进贡献宝。全国吴歌楚舞,一片升平。就像草木遇阳春,鱼龙逢风雨。近五十年没有激烈战事和政局动荡,而有和平强势的外交,军队无仗可打,将帅久疏战阵。岂知群山笼罩了阴霾,江湖涌动着暗潮,各地纷纷酝酿起义。
梁武帝带领文人删诗书,定礼乐;在重云殿亲自开讲,主讲佛学。多年的和平使军心懈怠,各处城防松弛;刀枪入库,马放南山。官员把打仗当作儿戏,以清谈作为升官进爵的阶梯。在渍水里乘坐胶船,用朽烂的绳索驾驭奔马。百姓遭殃,官员也没什么好下场。簸箕筛子不可能滤净水里的盐分,阿胶不能止住黄河的浑浊。然后鲂鱼尾巴变红,四郊布满军队的营垒。江上的鱼鹰,田野里的野鸡都跑到都城宫殿里来叫唤。湛庐剑会离开国都,艅艎也会失事沉水。辛有到伊川没有摆脱掉戎人,百年后就会成为戎人的地盘。
奸逆侯景嚣张狂妄,目中无人,见风使舵,无信无义。大害就像鲸鲵,小害就像枭獍。凭他牛羊一样的一身蛮力,放纵他卑贱狡猾的野性;不是玉烛能调教得成的,也不是璇玑能纠正得了的。什么也纠正不了侯景的狡诈阴险。正值这边天下太平,梁朝想对外扩张势力。侯景炫耀他西域老家的特产,朝廷竟然用他进献的琉璃杯饮酒,观赏他进献的虎豹之皮。豺狼悄悄磨厉自己的牙,虺蛇在汇聚自己的毒液。他轻视九鼎,想着篡权夺位。
开始是皇子萧正德勾结侯景作乱,朝廷又让内奸掌握军权。萧正德当政又被赶下台,随后传言不密事情败露。侯景是个贼配军,是侥幸没被关进大牢的山头草寇,得势的狄泉苍鸟,横江的困兽。地上石鼓鸣响,天上太白星进入昴宿,宫禁中竟出现龙吟麟斗。
这些凶残狡黠狂妄嚣张之人,蹂躏了整个都城。他们像股来自狼望的阴云惨雾笼罩着都城,又像起自卢山的沙尘浊流弥漫了江南;用着梁朝发的粮饷服装兵器,竟打到梁朝都城来闹事。叛军包围了京城,天子不能上朝议政,守城将士在楼门观抵挡长戟,承受如蝗之箭。最终天子被困台城,惨遭杀害,没有官守奔问,武器成为摆设。就算陶侃、顾荣这样的人再生也没有用。
将军战死沙场,台城之围解不开。城内物资匮乏,人心惶惶斗志丧失,内外消息断绝。援军四分五裂,战旗低垂,旷野上车辙凌乱,散落着翻倒的战车和兵士的尸体,失去主人的战马在徘徊。虽有猛士环城巡视,谋臣却已无计可施。可惜援军人多的优势像王莽军一样完全得不到发挥,以致五郡三州皇家父子兄弟悲哀离别。
护军韦粲忠心无畏,慷慨死节;三代都是将领,终于到此为止。济阳江家三兄弟军阶都不高,但忠义可嘉。主上受辱他们英勇赴死,留得身后名声;叛军归还他们的遗体,三军悲声大作。尚书羊侃辅助太子的长子负责台城防卫,善用计谋,能化解云梯地道等攻城招数,有齐将田单守城的手段,可惜他忽然病逝,梁朝的希望之光也随之消失,大势已去也。
柳仲礼胆气豪壮,勇武过人,统领各路援军,身先士卒。经过激烈的厮杀,最终头盔掉落被敌兵捡去,马窟填满了阵亡战士的尸体。他也受了重伤,伤势多次反复,没能解救得了台城之围。那些投靠叛军的奴才,狗仗人势,欺压百姓,无数血肉之躯倒在锋镝之下,鲜血流满了广袤的原野。梁军弱叛军强,城池孤立士气低沉。在凄清寒冷的冬夜里,守城士兵们饥寒交迫,看到城下烤火吃肉吹胡笳的叛军,情不自禁涌出伤心之泪。孙策占领神亭曾丢失铁戟,也曾在横江附近被冷箭所伤,弃马而还。梁军就像在天昏地暗的巨鹿长平战场上的秦赵军队一样惨败。
于是桂林长洲等皇城宫苑被叛军劫掠一空,只剩下鸟兽出没其间。到处都是悬浮着的污血浊泪,墋黩垃圾。原来万人景仰的梁武帝竟沦为阶下囚,没有了无微不至的照顾服侍,命运转换真有天地之别啊。当年周平王东迁以避戎人主要依靠同宗晋文侯、郑武公的帮助护卫,而这时梁朝几个王子离心离德互相倾轧。他们不救建邺,就是想保存实力等待大变故,好去争夺皇位。赵武灵王和楚成王,青年时期都是英明睿智功业卓著,但晚年没处理好家庭关系,很悲惨地死于儿子之手,一世英名毁于一旦。于是像齐庄公被杀后,丧车停在远离祖庙的地方;像齐闵王遭淖齿杀害后,被抽了筋悬于东庙。陷于叛国的阴谋,臣子只能效法申包胥作秦庭之哭。
我伪造过关文书冒充出使的人才通过叛军的关卡,在路上遇到各种猜疑与盘查,在陆路上乘白马赶青骡前进不了,只能乘船走水路投奔江陵。在路上遇到叛军沿江而上袭郢州,排出青龙飞燕似的舰阵船楼。梁朝派出大将王僧辩、胡僧佑抵挡叛军。叛军火舰攻城,风向不对反烧自己,船着箭而偏,恢复平衡而逃走。很多人翻船溺死。我乘坐的小船为了躲避战事,经常在江边找地方停泊,到了湘汉分野之处的江陵,仍眷顾旧国旧都。
就像项羽在阴陵迷路,有船在乌江而不能渡。只见江河里插满了栅栏,工事里冒着黑烟。战乱中村镇里难觅人踪,人找不到栖身之处而流离失所。但坚信江陵雄兵能够扫荡妖氛,澄清寰宇。走过淮海地区,绕了三千余里。就像伍子胥逃亡在溧阳要饭,慌不择路被船夫藏进芦苇荡躲过追兵。闯过多条大江大河,濒临绝境十多次。到达江陵又感叹天保未定,忧心忡忡。自己本性不适应官场的礼仪,且并不热衷于仕途。先是担任御史中丞,后来又任右卫将军。
像司马迁一样,我在江陵接受父亲的临终遗训。我几代祖先都德行无亏问心无愧,而我被拘后被迫事周开始衰落。只能在凄风苦雨的夜晚抚琴而歌,用乐声追忆逝去的亲人。走入弯曲的小道,关上野草中的柴扉。在滚滚浊流中要像屈原那样洁身自好,不能像诸葛恪那样锋芒毕露。
此时西楚霸王萧绎,剑指繁阳恶鬼侯景,梁军选择金匮玉堂这样的吉日出兵作战,江陵水军舰队豪华气派。举行气壮山河的誓师大会,大军乘船渡江时战船似有黄龙托负,海潮迎舰队,江萍送霸王。军队在石城驻扎,船舰在淮泗停泊,声势浩大。陈霸先像郑伯一样前驱,王僧辩像荀罃那样晚到,两路合击叛军。敌军巢穴被攻破,树倒猢狲散,四处逃窜。像在驹门埋长狄人,在中冀斩蚩尤那样,贼酋被燃腹作为油灯,漆头作为饮器。侯景这个丧门星终于落地。可惜昔日繁华的都城变为一片废墟,狐兔鸟兽出没,百姓死伤累累,活着也流离失所,心形殄瘁。
看那博望苑、玄圃这些东宫花园里,月榭上月光如水,风台上清风送音,曲池波纹淡淡,松柏又添年轮。想那皇宫内兵马进驻,倚弓系马,仁寿殿明镜白白悬挂,爱书的皇帝连书都没得陪葬。太子立德立言,谋略过人,谦恭有礼,声音超出言辞所表达的,道行高于河上公。只是没有仙翁浮丘公指路,也没有跟乐师旷论道。危难时把爱子托付别人,哪管得了死后谁能去西陵祭拜?并不是没有愿意献身的忠勇之士,无奈叛徒顽匪还掌握着天子兵权。
王司徒风度儒雅,光明磊落,好比狐偃劝晋文公勤王,横刀立马,击鼓催军掩杀叛匪。平叛的功劳,强于杜元凯;王室的砥柱,深于温太真。为人做事就像全节那个地名,可惜结局像枉人那个山名。像文种被勾践所杀,像李斯父子同被戮。萧纶大败侯景,甚有声望,以前曾用箭射水神,用鞭抽山灵,因此山熊咬他的战马,风浪掀翻他的船只。梁武帝八个儿子虽有帝王之尊,但时运寿命却都不强。
梁元帝消灭凶魔平定叛乱,洗雪耻辱,离开府邸去继承兄长之位。登基伊始,恢复梁朝旧制威严,矫正涣散颓败的官风民风。但为人猜忌刻薄,文过饰非,弄得人人自危,导致社会基础动摇不定,宏伟蓝图成了废纸一张。西有西魏,北有北齐,外交上陷于困境。又像项羽那样贪恋故土偏居一隅,而不能像泰伯那样勇于开创新局面。家族内乱愈演愈烈,闹得一塌糊涂,大臣们对于朝政也没什么好主张,定都江陵也被证明选择错误。对于五难没有深入思虑,先自擅其能,登危险之地阳城去避险,躺在砥柱之上求平安,言语尖酸刻薄,心胸狭隘,薄情寡恩,起初朝廷危难居然无动于衷,坐观成败。而江陵却偏于一隅,是弹丸之地。当时百姓怨声载道,盟友也感到心寒。难道精卫真能填海,愚公真能移山?而白天沴气漂浮,晚上妖精到处晃荡,赤乌云团围绕太阳飞动三天,轸宿内出现了浓厚的苍云。就像越灭吴,秦破郢,西魏军最终攻破了梁国。
就如周郑交恶,秦楚结怨,梁元帝众叛亲离,士气不振,出师不利。而西魏兵强势盛,强大战车进攻城门。虽说“楚虽三户,亡秦必楚”,但梁军兵力单薄,箭射不退敌人,气势也镇不住敌军。这之前我离国使北,辞别洞庭湖和涔阳浦。当时大火烧了旗帜,出现贞风害蛊现象,全部烧掉十多万藏书,在石柱上折断龙纹宝剑,中兴大业灰飞烟灭。再回首下江长林,看看旧日城防,可是已不见烧牛之兵。国破之时,人们就像章曼支、宫之奇那样纷纷逃离,河未结冰就要渡马,天色未亮就要过关。忠臣粉身碎骨,君子忍气吞声。章华宫就在望祭之所云梦那伪游之地。将士被杀被俘,百姓遭受屠戮。天悲地惨啊,盛夏下霜雪,井泉出沸水,杞妇痛哭,湘妃流泪。
江陵囚徒们被赶往长安,经过秦人投毒的泾河,走过赵国井陉的崇山峻岭,五里一短亭,十里一长亭,饿了抓蛰燕等野生动物充饥,晚上跟着萤火微光摸索前行,走到水是黑的泥是青的秦中关上。感到天旋地转,脑子一片空白。淄和渑的差别界限荡然无存,王公贵妇和士卒下人都只剩下生存活命的卑微乞求。秦地大雪纷飞暗如沙,冰横江上好似岸。他们的遭遇远比陆机、王粲的经历惨痛得多,依稀听到当年陇水的涛声,关山的抽泣。就如汉军在万里之遥的车师国交河城作战,他们的妻子在老家清波的茅屋里艰难度日,无数家庭妻离子散,有的成为了望夫石、望子石;又如武臣才人嫁给下人后思忆代郡,清河公主流落民间吃尽苦头。栩扬亭曾写离别赋,临江王也有愁思歌。我也是漂泊异乡,亡命天涯,班超活着盼望返乡,温序死后还思归家,可叹李陵北飞双凫永远离去,苏武的南飞雁也希望成空。
江陵陷落乃是金陵之祸的开始,表明看来祸患是外部入侵叛乱所造成,其实主因还是王室的内乱内耗。拨乱反正中兴国家的君主无人祭祀,伯伯叔叔一起被侄子杀戮,荆山之玉碎,隋侯之珠死,精英损失殆尽,死难者壮志未酬,阴魂不散,依然在故土上空游荡。大梁迁徙于丰,楚地沦丧于秦,没有梁的覆亡,哪来西魏及北周和南陈的兴盛。就像有妫的后代最终取得姜齐那样,夺取了我梁朝皇位。天地的生养之德叫施生,圣人的大宝才真正叫位。起用无赖子弟断送了大好河山,可惜天下一家的盛景遭到内乱而烟消云散。天帝在酒宴上喝醉了吧,把鹑首两星宿给了秦人。
天道的回旋变幻,包含了生民命运的荣辱沉浮。我祖先曾在西晋为官,后南渡到江陵一带繁衍生息。到我这里已历经七代,却遭遇时变又举家北迁,携老入关,侍奉多年。历尽悲欢离合,不必尤人怨天。家族草木零落,自己却岿然独存。时到年底,新年快要来临,还有很多烦恼艰辛,耗费着憔悴不堪的心力。整天出入宫廷周旋豪门,也经常到城外赏景踏青。大将军幕府的上宾,丞相平津侯的待士,出入钟鸣鼎食之家,往来弦歌纷扬之地。岂知我曾是梁朝的右卫将军,思归的不仅仅是皇室子弟啊!
注释
哀江南:语出《楚辞·招魂》“魂兮归来哀江南”句,梁武帝定都建业,梁元帝定都江陵,二者都属于战国时的楚地,作者借此语哀悼故国梁朝的覆亡。
粤:发语辞。戊辰:指梁武帝太清二年(548)。建亥之月:阴历十月。
大盗:窃国篡位者,这里指侯景。移国:篡国。《后汉书·光武帝纪》:“炎正中微,大盗移国。”金陵:即建邺,今南京市,梁国都。《南史·梁武帝纪》:“太清二年八月戊戌,侯景举兵反。十月,……至建邺。”
窜:逃匿。荒谷:《左传》杜预注:“荒谷,楚地。”此指江陵(今湖北江陵县,古楚地)。《北史·庾信传》:“侯景作乱,梁简文帝命信率宫中文武千余人营于朱雀航。及景至,信以众先退。台城陷后,信奔于江陵。”公私:公室和私家。涂炭:指陷于泥涂炭火。《尚书》:“有夏昏德,民坠涂炭。”
华阳:华山之南。阳,山南。此指江陵。奔命:奉命奔走。梁元帝承圣三年(554),庾信奉命由江陵出使西魏,十一月,江陵被西魏攻陷,庾信于是留在长安未归。
中兴:指梁元帝于承圣元年(552)平定侯景之乱,即位江陵。道销:中兴之道销亡。甲戌:指承圣三年(554)。《南史·元帝纪》:“承圣三年,魏使于谨来攻。……十一月,魏军至栅下,帝见执。魏人戕帝。”
“三日”二句:《晋书·罗宪传》:“魏之伐蜀,宪守永安城。及成都败,知刘禅降,乃率所部临于都亭三日。”另据《左传·昭公二十三年》记载:“晋人来讨,叔孙婼如晋,晋人执之,……乃馆诸于箕。”临,《左传》杜注:“哭也。”都亭,都城亭阁。
天道:天理。周星:即岁星,也称太岁,木星,因其一十二年绕天一周,故名。物极不反:指梁朝就此一蹶不振、再难恢复。
傅燮:字南容,东汉末年人。无处求生:据《后汉书·傅燮传》记载,傅燮任汉阳太守,王国、韩遂等率兵攻城,城中兵少粮乏,他的儿子劝他弃城归乡,傅燮慨叹说:“汝知吾必死耶!……世乱不能养浩然之志,食禄又欲避其难乎?吾行何之,必死于此!”于是命令左右进兵,临阵战死。
袁安:字邵公,后汉时人。自然流涕:《后汉书·袁安传》:“安为司徒,以天子幼弱,外戚擅权,每朝会进见及与公卿言国家事,未尝不噫呜流涕。”
桓君山:即桓谭,字君山,后汉时人。著《新论》二十九篇。志事:一作“志士”。
杜元凯:即杜预,字元凯,晋代人,有《春秋经传集解》。书的序里说:“少而好学,在官则观于吏治,在家则滋味典籍。”
自序:古人著书往往有自序记述身世和写作旨意。桓谭《新论》自序今已散佚。
潘岳:字安仁,晋代诗人。始述家风:潘岳有《家风诗》,自述家族风尚。
陆机:字士衡,晋代诗人。先陈世德:陆机有《祖德赋》《述先赋》,又有《文赋》:“咏世德之骏烈。”
二毛:指头发有黑白二色。丧乱:指侯景之乱和江陵沦陷被留西魏。当时庾信年四十左右。
藐是:一作“狼狈”。藐,远。暮齿:暮年。
燕歌:指乐府《燕歌行》。《乐府诗集》引《广题》说:“燕,地名也,言良人从役于燕而为此曲。”《北史·王褒传》:“褒作《燕歌》,妙尽塞北苦寒之言。元帝及诸文士和之,而竞为凄切。”今《庾子山集》中亦有此作。
楚老:代指故国父老。旧说引《汉书·龚胜传》,说楚人龚胜于王莽时不愿“一身事二姓”,“遂不复开口饮食,积十四日死”。庾信世居楚地,所以引用此事来深惭他自己为两位君主效命。泣将何及:《后汉书·逸民传》:“桓帝世党锢事起,守外黄令陈留张升去官归乡里,道逢友人,共班草而言。……因相抱而泣。老父趋而过之,植其杖,太息言曰:‘吁!二大夫何泣之悲也,夫龙不隐鳞,凤不藏羽,网罗高悬,去将安所?虽泣何及乎!’”
南山之雨:《列女传·贤明传》:“妾闻南山有玄豹,雾雨七日而不下食者,何也?欲以泽其毛而成文章,故藏而远害。”一说以山高在阳喻君主,指迫于君命不敢不使魏。践秦庭:《左传·定公四年》:“申包胥如秦乞师,……立依于庭墙而哭,日夜不绝声,……七日,……秦师乃出。”此喻出使求和救急。
“让东海”二句:据《史记·伯夷列传》记载,孤竹君之子伯夷、叔齐因相互推让君位,先后逃至海滨。武王灭纣,他们二人认为那是不义,于是不食周栗,饿死于首阳山。这两句是说他原本以谦让为怀,却不能如伯夷、叔齐那样殉义。一说“让东海”句引用《史记·齐太公世家》中记载,齐康公十九年(前385年)“田常曾孙田和始为诸侯,迁康公海滨”一事,指魏、周换代。
下亭:《后汉书·范式传》载孔嵩应召入京,在下亭的道路旁过夜时,马匹被盗。高桥:一作“皋桥”。《后汉书·梁鸿传》:梁鸿“至吴,依大家臯伯通,居庑下。”臯家傍桥,在今江苏苏州阊门内。此谓旅途劳顿。
楚歌:楚地民歌。《汉书·高帝纪》:“帝谓戚夫人曰:‘为我楚舞,吾为若楚歌。’”
鲁酒:鲁地之酒。许慎《淮南子注》:“楚会诸侯,鲁、赵俱献酒于楚王,鲁酒薄而赵酒厚。楚之主酒吏求酒于赵,赵弗与。吏怒,乃以赵厚酒易鲁薄酒。奏之楚王,以赵酒薄,故围邯郸也。”
记言:《汉书·艺文志》:“古之王者,世有史官,左史记言,右史记事。”据此可知庾信写这篇文章,不只是慨叹身世,也是兼记历史。
“不无”二句:语出嵇康《琴赋》序:“称其材干,则以危苦为上:赋其声音,则以悲哀为主。”
日暮涂远:指年岁已老而离乡路远。《吴越春秋》:“子胥谢申包胥曰:‘吾日暮途远,吾故倒行而逆施之。’”涂,同“途”。远,一作“穷”。人间何世:《庄子》有《人间世》篇。王先谦《集解》:“人间世,谓当世也。”此感慨年老世变。
“将军”二句:《后汉书·冯异传》:“每所止舍,诸将并坐论功,异常独屏树下,军中号曰‘大树将军’。”这里是作者以冯异自喻,说他离开国家,梁朝沦亡。
壮士:指荆轲。《战国策·燕策》记太子丹送荆轲易水上,“高渐离击筑,荆轲和而歌,……曰:‘风萧萧兮易水寒,壮士一去兮不复还!’”这两句是说他出使西魏,一去不归。
荆璧:即和氏璧,因楚人和氏在楚山挖得而名。睨:斜视。连城:相连之城。此典出《史记·廉颇蔺相如列传》:“赵惠文王时,得楚和氏璧。秦昭王闻之,使之遗赵书,愿以十五城请易璧。……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。……相如视秦王无意偿赵城,……因持璧却立,倚柱,怒发上冲冠,谓秦王曰:‘……大王必欲急臣,臣头今与璧俱碎于柱矣!’……秦王恐其破璧,乃辞谢固请,召有司案图,指从此以往十五都予赵。……相如度秦王虽斋,决负约不偿城,乃使其从者衣褐,怀其璧,从径道亡,归璧于赵。”此指作者出使西魏被骗。
载书:盟书。珠盘:诸侯盟誓所用器皿。《周礼·天官·冢宰》:“若合诸侯,则共珠盘玉敦。”郑玄注:“合诸侯者必割牛耳,取其血歃之以盟。珠盘以盛牛耳。”此用毛遂之典。《史记·平原君列传》:“平原君与楚合纵,言其利害,日出而言之,日中不决。毛遂按剑历阶而上,……谓楚王之左右曰:‘取鸡狗马之血来!’毛遂奉铜盘而进之,……于是定纵。”这里是说他出使西魏,未能缔约,梁朝反遭攻打。
“钟仪”二句:《左传·成公七年》:“楚子重伐郑。……囚郧公钟仪,献诸晋。……晋人以钟仪归,囚诸军府。”九年,“晋侯观于军府,见钟仪问之曰:‘南冠而絷者谁也?’有司对曰:‘郑人所献楚囚也。’……使与之琴,操南音,……文子曰:‘楚囚,君子也。’”此作者以钟仪自比,说他原本是楚人,却羁留在魏、周一带,类似于“南冠之囚”。
季孙:春秋时鲁国大夫。行人:掌朝觐聘问的官员。西河:今陕西省东部。《左传·昭公十三年》记载,“诸侯盟于平丘,邾、莒告鲁朝夕伐之,因无力向晋进贡。晋遂执季孙。后欲释之,季孙不肯归。”叔鱼就威胁说:“……鲋也闻诸吏将为子除馆于西河,其若之何?季孙惧,乃归鲁。”此作者自比季孙,但稍微改变了原意,说他被留在异国他乡,难以回归。
申包胥:春秋时楚国大夫。顿地:叩头至地。事见《左传·定公四年》,吴国伐楚国,申包胥到秦国求救兵,“立依于庭墙而哭,日夜不绝声,勺饮不入口。七日,秦哀公为之赋《无衣》,九顿首而坐。秦师乃出”。此二句是说作者曾为救梁国竭尽心力。
“蔡威公”二句:刘向《说苑》:“蔡威公闭门而泣,三日三夜,泣尽而继之以血,曰:‘吾国且亡。”此谓作者对梁国灭亡深感悲痛。
钓台:在武昌。此代指南方故土。移柳:据《晋书·陶侃传》,陶侃镇守武昌时,曾命令各军营种植柳树。玉关:玉门关,在今甘肃敦煌县西。此代指北地。此谓滞留北地的人是再也见不到南方故土的柳树。
华亭:在今上海市松江县,晋代陆机兄弟曾共游于此十余年。河桥:在今河南孟县,陆机在此兵败被诛。《世说新语·尤悔》:“陆平原河桥败,为卢志所谗,被诛。临刑叹曰:‘欲闻华亭鹤唳,可复得乎!’”这两句是说故乡鸟鸣已非身处异地的人所能听到。
孙策:字伯符,三国时吴郡富春(今浙江富阳)人。先以数百人依附袁术,后平定江东,建立吴国。三分:指魏、蜀、吴三分天下。一旅:五百人。《三国志·吴志·陆逊传》:“逊上疏曰,昔桓王(孙策谥号长沙桓王)创基,兵不一旅,而开大业。”
项籍:字羽,下相(今江苏宿迁西南)人。江东:长江南岸南京一带地区。《史记·项羽本纪》记载项羽兵败乌江,笑着对亭长说:“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,今无一人还。”
“遂乃”二句:原本出自贾谊《过秦论》:“宰割天下,分裂山河。”
百万义师:指平定侯景之乱的梁朝大军。卷甲:卷敛衣甲而逃。芟夷:删削除灭。据《南史·侯景传》载,侯景造反,梁将王质率兵三千无故自退,谢禧弃白下城逃走,援兵至北岸,号称百万,后来全都败走。另外,侯景曾告戒诸将说:“破城邑净杀却,使天下知吾威名。”
江淮:指长江、淮河。涯岸:水边河岸。
亭壁:指军中壁垒。藩篱:竹木所编屏障。
头会箕敛:《汉书·陈余传》:“头会箕敛以供军费。”服虔注:“吏到其家,以人头数出谷,以箕敛之。”合从缔交:贾谊《过秦论》:“合从缔交,相与为一。”原为战国时六国联合抗秦的一种谋略,这里指起事者们彼此串联,相互勾结。
锄耰(yōu):简陋的农具。棘矜:低劣的兵器。贾谊《过秦论》:“锄耰棘矜,不敌于钩戟长铩也。”因利乘便:《过秦论》:“因利乘便,以宰割天下。”此指陈霸先乘梁朝衰乱,取而代之。
江表:江外,长江以南。王气:古时人们认为天子所在地有祥云王气笼罩。三百年:指从孙权称帝江南,历东晋、宋、齐、梁四代,前后约三百年的时间。
六合:指天地四方。贾谊《过秦论》:“吞二周而亡诸侯,履至尊而制六合。”轵道之灾:《史记·高祖本纪》记汉高祖入关:“秦王子婴素车白马,……降轵道旁。”轵道,在今陕西咸阳市西北。
混一车书:指统一天下。《礼记·中庸》:“今天下车同轨,书同文,行同伦。”平阳之祸:据《晋书·孝怀帝本纪》,永嘉五年(311)刘聪攻陷洛阳,迁晋怀帝于平阳。永嘉七年(313),怀帝被害。又《孝愍帝本纪》记载,晋愍帝建兴四年(316)刘曜攻陷长安,迁愍帝于平阳。建兴五年(317),愍帝遇害。平阳,在今山西临汾县。
“山岳”二句:《国语·周语》:“山崩川竭,亡之征也。”
春秋迭代:比喻梁、陈两朝更替。去故:离别故国。
凄怆伤心:阮籍《咏怀八十二首》其九:“素质游商声,凄怆伤我心。”
楫:船桨。星汉:银河。槎:竹筏木排。张华《博物志》:“旧说云,天河与海通。近世有人居海渚者,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。”
飙:暴风。蓬莱:传说中的三座神山之一。无可到之期:《汉书·郊祀志》:“自威宣、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、方丈、瀛洲。此三神山者,其传在勃海中,……未至,望之如云;及到,三神山反居水下。临之,患且至,则风辄引船而去,终莫能至云。”
穷者:指仕途困踬的人。达:表达。《晋书·王隐传》:“隐曰:盖古人遭时则以功达其道,不遇则以言达其才。”何休《公羊传解诂》:“饥者歌其食,劳者歌其事。”此说明作者作赋是有感而发。
陆士衡:陆机字士衡。抚掌:拍手。《晋书·左思传》记载,左思作《三都赋》,“初陆机入洛,欲为此赋。闻思作之,抚掌而笑,与弟云书曰:‘此间有伧父作《三都赋》。须其成,当以复酒甕耳。’及思赋出,机绝叹伏,以为不能加也,遂辍笔焉。”此谓作者写这篇文章以后即使受人嘲笑,也心甘情愿。
张平子:张衡字平子。陋:轻视。《艺文类聚》:“昔班固观世祖迁都于洛邑,惧将必逾溢制度,不能遵先圣之正法也。故假西都宾,盛称长安旧制,有陋洛邑之议,而为东都主人折礼衷以答之。张平子薄而陋之,故更造焉。”此谓此赋就算为人轻视,也是理所当然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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